2024年09月04日
第06版:06

白洋淀的伊人

阿 宁

《关雎》是《诗经》的开篇之作,描写了爱情的圆满过程,诗末暗示男女主人公走向了婚姻。同样歌唱爱情,《蒹葭》则与它不同,描写了爱情的曼妙美好,若即若离,写的是反复的寻觅与追求。两首诗写了爱情两个侧面,堪称《诗经》吟唱爱情的双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蒹葭就是芦苇,一种普通而又普通的植物。那位缥缈若在云雾的伊人,不过是站在了深秋的芦苇丛中。我们不妨大胆地推测一下,伊人并不神秘,她是一位生活在水乡的劳动妇女。

这样的女子,我在白洋淀见到过许多。她们生活在水上,小时候芦苇是她们的玩具,大了,芦苇是她们的伙伴。她们划着小船出没在芦苇丛中,或者打鱼,或者放鸭,或者深入到芦苇掩映中的荷花淀里采摘菱藕,满满的收获总在她们手上。

历史长河中,白洋淀曾出现过一位美女,她叫李师儿,是金代金章宗最宠爱的妃子。她出生在浑埿城,却跟白洋淀百姓没什么关系。她的特长是诗词歌赋,不是织席割苇;她善于丹青水墨,却不会捕鱼采菱;她在芦苇丛中穿行,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取悦皇帝。她给皇帝带去慰藉,但没有给百姓带来实惠。总之,她是一个美人,却不是伊人。

伊人绝不是子虚乌有的,而是一个真实存在。伊人的美在于她的距离,她不能太远,太远超过了我们的视线,美就成了一片空茫。也不能太近,容易得到的伊人也不能算是真正的伊人。《蒹葭》中反复咏叹的,是她的若即若离,是她可以看到,又不能轻易得到,这多么像我们胸中的理想。所以,历代都有学者认为,伊人是希望与理想的化身,这首诗真正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理想。

如果你从北魏开始就问一下白洋淀人,他们最盼望的事情是什么?然后一代一代一直问下去,让这寻问迈过唐宋,越过明清,一直问到现在,回答肯定是一样的,那就是过富足的日子。白洋淀人盼着淀里的鱼虾丰足,盼着荻苇茂密,盼着世世代代能够富裕地生活。他们有理由这样盼望,因为他们有一双编席的巧手。芦苇编织,是他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技艺,家常日子,靠编织来维持,艰辛岁月,靠编织来打发。

白洋淀的编织技艺,也有着久远的历史。考古工作者在容城上坡遗址发现了苇席痕迹,说明在3000多年以前这里就已经编织苇席。到了新中国,苇编产品已经行销到日本,新加坡、加拿大,后来又销售到美、英、法、德等国家。但是,这里的百姓离富裕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世世代代,白洋淀出了多少能工巧匠?史志上没有记载,史志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而那些打鱼捉蟹的渔夫,编席采菱的渔妇,才是支撑起白洋淀的脊骨,我今天想介绍的,就是白洋淀里的一位普通妇女。

李大花,是安新县寨南村一位普通妇女,她跟这个村的其他女孩子一样,从七八岁就开始从事苇编生产,技艺是怎么传承下来的?不知道。只知道她从降生下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奶奶、母亲、姐姐在织席。母亲同样是如此。双手的灵巧已经变成基因,在母胎里就流进她们的全身。每天学校放了学回家,她们要先织席编蒌,然后才做作业。芦苇在她的手中,就像孙犁描写的那样成了美好的音符,能奏出动听的乐曲。

苇编是一项艰苦劳动,芦苇从种植、收割到编成成品,要经历许多环节,单单编织本身也要有十几道工序,用来编席的芦苇经过了仔细挑选,带着精粹的品质,他们是芦苇中的高贵者,又是芦苇中的牺牲者,接下来它们要经过劈苇、碾苇、去芯、浸泡,最后才能在女孩子的巧手里进行编织,每一步都不能少,每一步都要做到位。

白洋淀芦苇画,是在苇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据说从明清开始,白洋淀就有用芦苇编织的苇编画,当那些编织者们突然想到,他们编织的不仅可以是图案,也可以是图画时,那是怎样的灵光闪现啊!他们不再满足于芦苇的固有颜色,通过烫烤给图画增加明暗,增加层次,这难道不是天才吗?有人又对芦苇进行了染色,使画面更为复杂、绚丽,劳动者的伟大在这里展现出来。史书应该记载下他们的名字,可惜没有,我仔细翻阅过,查不到对他们的记载。

《安新县志》只记载了一个人,是安新县郭里口村的车洛生,他在部队学会了绘画,1984年回乡后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下,创立了以剪贴为主、加上烫烙等工艺,并用黑绒做衬底、以镜框装裱的当代芦苇画,逐渐在安新一带推广。

李大花的父亲李同林,也是一位制作芦苇画的好手;更早的李省三,是李同林的父亲,同样是一位颇有影响的手工艺人,再往上循,应该还有,但我们已经找不到确切的记载,令人遗憾。

李大花的丈夫杨丙军,在李同林等人的基础上发展了芦苇画,是芦苇画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他在芦苇画制作工艺中注入了中国绘画的意境与技法,而另一位河北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刘永乐,也以自己的独特创意、创新,加上精工巧作,与杨丙军一起把芦苇画推向了全国,甚至推向了世界。

白洋淀世世代代的劳动妇女,无疑就是蒹葭丛中的伊人,她们的手为白洋淀人编织着日子、编织着温饱,同时也编织着理想、编织着希望。

河北雄安新区的建立,为白洋淀提供了发展机遇。但是,白洋淀人富足的梦想,一代代早就根植于心中。那是一个伊人,她以温馨的爱意招引着我们,以动人的身影呼唤着我们。她并不遥远,我们能够真切地看到她,并且可以期待她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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