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依
思念,总在这样的时分悄然膨胀,历经一夜的酝酿,宛若清晨叶瓣上那颗晶莹剔透、摇摇欲坠的露珠,轻轻一触,便化作无尽的思绪。梦中的巫师,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魔杖轻挥,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拽出梦境。
窗外,混沌初开,鸿蒙未判,静谧中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人群尚未苏醒,此刻,这世界的主宰是那些沉默的生灵。旷野中,楼房整齐排列,晨曦中,路灯渐渐隐去光芒;小区里,树木静默地挺立,将身躯化作华盖,臣服于冬日的严寒;枝头上,粗糙的鹊窝里,鸟儿们安然沉睡——它们多像我的童年,栖息在岁月的枝头,被亲情细密的网紧紧守护。
暖气在屋内静静蔓延,如同冬日里被刚刚收养的宠物,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每一个角落,带来幸福的同时,也夹杂着丝丝凄惶。初搬进楼房的那个冬天,每天下班回家,我总爱站在窗前,透过薄雾缭绕的玻璃,凝视外面昏黄的路灯,只为单纯地享受那份家的温馨。而今,在凌晨温暖的梦乡中蓦然惊醒,幸福与伤感交织而来,麻木的神经瞬间被激活,忆起多年前的此刻,正是奶奶醒来的时光。
小时候,我在运河边的老屋度过寒冬。那时,寒冷如猛兽般肆虐在四处漏风的屋内,奶奶换上最厚的棉门帘,用塑料布封住窗户边缘,但寒风依旧毫不留情地侵入。为了御寒,父亲在堂屋东墙旁盘起一座小火炉,又找来一个长方形扁平的铁皮箱体,紧贴着墙面竖立,将下端出口与炉膛相连,上面倒满水后,便成了最初的暖气片。
父母住西屋,那里温度通常只有一两摄氏度,而奶奶和我们几个孩子住在东屋,有了这个炉子,温度能高出几摄氏度。当运河的水流逐渐缓慢,最终凝结成厚厚的冰层,炉火便整日燃烧。使用时,火势熊熊;不用时,便在炉口封上碎煤,让火保持微温。炉子上总坐着一只铁皮壶,虽然炉火不旺,但壶里的水终究会沸腾。写作业的我,时常能听到壶嘴发出急切的呼唤声。灶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只暖水瓶,将它们一一灌满,成了我那时最常做的家务。水开得太频繁,暖水瓶往往不够用,每到这时,奶奶便让我送到邻居家。那时,运河边上的院子都住着好几户人家,总有人家缺热水。他们开心地接过水壶,倒进自家的暖水瓶里,再给我接满凉水送回。
最难熬的是早晨起床的那一刻。夜深人静,炉火熄灭,寒冷首先躲进那只清水缸里,慢慢地结上冰层,然后一步步逼近睡梦中的我们。无论何时醒来,鼻尖都留下它冰冷的痕迹,让人本能地想缩进被窝。每天起床前,内心都仿佛经历了一场焦灼的战争。
但无论多冷,奶奶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她悄悄穿衣开门,捅开外间屋的炉火,砸开水缸上的冰凌,坐上一壶水。随着炉火渐渐旺盛,水壶里发出振奋人心的翻滚声。结冰的空气一点点融化,温暖的气流在屋子里缓缓升腾。早饭通常是奶奶提前一晚发好的面团,加上碱和好,烙两个发面饼。父亲胃口不好,发面饼好消化。随着发面饼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晨曦已初露,父亲按时起床洗漱,六点准时出门上班。他的工作单位在市区与沧县的边界地带,骑车需要一个多小时,但他乐此不疲地每天奔波。无论生计多艰难,那时大家似乎都乐天安命,生活平静得如同运河之水,悠缓而漫长。
父亲上班后,奶奶便拿着在炉火上烤热的棉衣依次唤我们起床。除了温暖的棉衣诱惑,让我能快速起床的还有爸爸吃剩下的早饭——西红柿酱炒鸡蛋。西红柿酱是奶奶自制的,每年夏天,她都会趁西红柿便宜时大量购买,底部划个十字口,再用开水一烫,皮便被轻易剥下。用刀切烂后,装进提前消毒的玻璃瓶里,下锅蒸二十分钟,密封保存。冬天菜少时,便可炒菜做汤。这种西红柿酱炒鸡蛋汤汁又浓又鲜又好看,用馒头蘸着吃是我当年的最爱。所以每次奶奶都会提前给我撇出点汤汁,那种鲜爽的味道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对抗着时光的流逝。
远远地传来豆浆即将煮熟的糊香味,这熟悉的气息让我回想起离开运河老屋的日子。那时,奶奶已经不在了,父母搬到了城西的平房,不远处有个卖油条豆浆的早点铺。每到这个时间,窗外便弥漫着这样的气息,让我在睡梦中也总能感受到生活对生存的压迫和催促。没有了奶奶的清晨,父亲担起了叫我们起床的责任。每当这个味道准时浓郁地飘满小院,父亲的房门总会按时推开。他出去溜达一圈后,回来敲敲我的房门,报出同样的时间。等我起床出去,早饭已经摆在了桌上。
时光飞逝,恍然间已穿越了许多层生活的境地。离开了父母的庇护,我也开始学着摇摇晃晃地支撑起日常的生活。不同的是,我离开了平房,搬进了奶奶一生未曾习惯居住的高楼。生活环境比以前好了许多,尤其是冬天有了统一供暖,再也不用害怕早晨起床的那一刻了。但在高楼中蜗居的生活开始时总让人不太踏实,尤其是晚上睡觉时,那种失重的感觉就像枕在运河的水流上,微微的晕眩让人夜夜徘徊在往日的记忆里,凌晨时分尤其脆弱。父母不在身边,每天早晨我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惦记着早早起床,给孩子备好早餐,唤他上学。在这相同的时间重复的生活中,我发现岁月已经以这样的方式将奶奶深深刻进了我和父亲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