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19日
第06版:06

行走

定 园

杨霈之

暮色初合时,我驾车绕过华北商厦的霓虹,在晚高峰的拥堵里择路而逃。于新华桥头悄然北折,沿大运河堤顶路徐行,车窗筛进一缕古琴声,与暮色中的粼粼水光共舞。这条少人问津的堤岸小道,此刻竟成了通向时光隧道的秘径。

愈往深处,暮色愈浓。水天相接处忽有碎金跃动,原是修缮一新的运河景观。黛色石壁上“戴家园码头”五字倒映水中,随波纹舒展成流动的隶书。对岸垂钓老翁的竹笠半掩入暮,钓竿在月影里划出银色弧线。四百年前漕工呼喝的码头,此刻正被秋风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戴家园,原名“定园”,其由来颇具传奇色彩。据史书记载,此乃清代大臣戴明说所建的私家园林。沧州老一辈人传说,定园建设之时,所用之土,皆是经大运河航船,自南方远道而来。

读史至此,心中难免生疑,缘何要远赴千里,从南方运土来建园呢?细细探寻史籍,方知其中曲折缘由。

明朝永乐年间,戴荣一族迁居沧州,繁衍生息。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沧州人戴才高中甲辰恩科进士,仕途坦荡,官至兵部尚书,赠太子少保,戴姓一族亦随之显赫。

戴才父母仙逝后,悲痛欲绝的他决定购置大片土地,精心为父母修建坟茔。念及戴姓一族祖籍浙江余姚,他不惜重金,调集船队,日夜兼程,自浙江祖籍运来故乡土壤,以求在时空的跨越中,实现父母乃至宗族的“落叶归根”。

未曾想,运土船队浩浩荡荡,日夜穿梭于大运河上,往返于沧余两地,最终满载而归之土,远超预期所需。于是,戴才命人将剩余的大量土壤,一并堆积于今日的戴家园附近。

时光荏苒,明末清初,戴家后起之秀戴明说,博学多才,于明末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高中进士,及至清初,官至户部尚书。他见先辈留下的南方土壤,心生一计,决定用其修建一座私家园林,即“戴府定园”。昔日的定园,占地广阔,达120余亩,包罗万象,内设学舍、宗祠和庙宇,戴明说还广邀博学之士来此讲学。

与李颙、黄宗羲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的理学大家孙奇逢,曾于康熙四年二月十一抵达沧州,下榻定园,讲学授业二十余日。他与戴明说、陈若虞、陈奉敕等沧州名流,诗酒唱和,谈经论道,在康熙年间的沧州,掀起了一股哲学热潮,至今仍传为佳话。其间,戴明说曾向孙奇逢请教:“心如何得静?”孙奇逢妙答:“濂溪云:‘无欲故静’。”

戴明说问得深刻,孙奇逢答得精妙。“无欲故静”典出《道德经》的“无欲以静,天下当自定”。濂溪先生,即《爱莲说》的作者,一代大儒周敦颐。周敦颐在其著作《崇仁学案·太仆夏东巖先生尚朴》中提出“无欲故静”,其理论来源之一,乃王阳明《传习录》中的“静亦定,动亦定”。两处章句,皆含“定”字,或许亦是鸿儒们对沧州定园的巧妙赞誉。

当年维护园林的工匠、佃户与童仆,世代定居园边,渐成戴家园村。定园历经风雨沧桑,动的是古运河穿越千年的滚滚流水,静的是皓月下巍然屹立的戴家园码头。昔日人声鼎沸的码头,为老沧州带来了商业的繁荣,不远处规模壮观的华北商厦建筑群,在码头初建之时,或许只是运河沿岸的几间简陋小屋。

戴家园及其码头,由弘扬孝道而生,因运河而生息繁衍,以潜心治学而兴盛。戴家园码头,美化沿岸风景,繁荣沧州经济,更镌刻了戴氏一族开拓进取、潜心向学、不忘故土的优良家风。

如今的码头卸下了漕运重担,化作游船停泊的港湾。南川楼、清风楼、佟家花园等十二座码头次第排开,恰似散落运河的玉玦。夜航船犁开千年月色,将“水上公交”的灯火缀成新珠链。遥想《河光刻石》上斑驳的燕篆,恍惚见2300年前的渔官正与今人对望——那些渗入运河的汗水与墨痕,终是凝成了岸边的垂柳与月光。

夜露渐浓时,对岸垂钓者忽收竿起身。竹篓空荡,却盛满一汪明月。这运河终究是懂得:真正的抵达,从不在远方。

点评

《定园》以运河为经、戴氏家族300年迁徙史为纬,在时空褶皱里织就锦绣。从暮色码头的粼粼波光,倒溯至明人千里运土的孝道壮举,再漫入清初定园的弦歌论道,最后归于当代游船载月的清辉。运河水纹中叠映着三重镜像:戴才运土筑坟的执念是游子对根的朝圣,孙奇逢“无欲故静”的玄机道破永恒禅意,而今夜垂钓者空篓盛月的留白,恰是历史长河最诗意的注脚。沧州文脉在码头石缝间汩汩流淌,让坚硬的时间有了水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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