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曲阳,被誉为中国的雕刻之乡。各式各样的石头,从深山幽谷中走出,甚至远渡重洋,经由匠人之手,犹如凤凰涅槃,重获新生。天地万物、自然山水,皆幻化为栩栩如生的石中意象,有的形象逼真、憨态可掬,有的抽象写意、气势磅礴,在凝固的时空里静静流淌。
人类独具慧眼,能洞察石头中的生命。不同于琴棋书画的高雅,石头不仅跻身文化殿堂,亦是实用的物件。品质上乘者,足以让秦赵两国为一块璧玉在朝堂上唇枪舌剑、风云变幻;而粗糙鄙陋者,则可作为牲畜圈中的食槽,或是压酸菜缸的好帮手,亦能成为村头闲坐时的凳几。历经光阴的浸润、风雨的洗礼,每一块石头都独一无二,蕴含着无用之用的禅意。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被视为碰不得的命根子,实则源自女娲补天时“无材弃选”的废物,这一荒诞构思本身就充满了玄机。
女娲炼石补天、精卫衔石填海、愚公移石开路……《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的精魂与“伏魔之殿”里一块神秘石碑息息相关,神通广大的孙行者也脱胎于汲取日月精华的海边顽石。中华文明灿若星辰,总离不开一块块禀赋各异的石头。这些浪漫想象,将人们对自然山川和生命伟力的崇拜发挥到了极致,也让人心生感慨:多少繁华如繁花,灿烂一时,终究不过是仓促过客;想永恒如石,也不过美好寄望罢了。
文人爱石,至唐宋时达到巅峰,这一风尚一直延续至今。明朝戏曲理论家何良俊曾言:“士君子读书出身,虽位至卿相,当存一分秀才气,方是名士。今人几席间往往宝玩充斥,黄白灿陈,若非贾竖,则一富家翁耳。”此言本在强调名士的底蕴乃书卷气,否则任凭案头宝玩充斥,也不过附庸风雅的商富巨贾罢了。后来,竟有“石痴”将此句中的“当存一分秀才气”改为“当存一方美石”,仿佛几席间若无石,主人便难逃俗物之嫌。
历代雅士玩石癖好五花八门,助推了这一审美风尚的盛行。米芾视奇石为兄弟,白居易待之如宾主,苏轼则奉之如知己。他们站在文化的潮头,引领了对奇石美玉的赏玩潮流。更有文艺圈大佬宋徽宗推波助澜,玩石玩出新花样,竟给一块巨无霸太湖石封侯,并率百官礼拜。只可惜,靖康之耻来得太快,那些耗费民脂民膏采来的花石,在强敌面前终究一无是处。坚硬的石头撑不起一个朝代的柔弱肩膀,北宋王朝就此落幕,巨石“盘固侯”既不能固江山,也无“神运”,在历史进程中只留下艺术的烟花,绚烂绽放后又归于沉寂。
为何千般宠爱皆聚于一石?苍山有意,流水含情,这是多情的中国文人钟情山水的心理折射。他们走下庙堂、逃离案牍,在片刻的喘息中,脚步虽丈量不到名山大川,但一块块奇珍异石便是他们乐山乐水的审美寄托。何况,哪一块美石不是历经千雕万刻,才得千姿百态、风情万种?这种忍受痛苦、不断自修的切磋琢磨,契合了君子人格的淬炼历程。他们在一块石头上,除了见山、见水、见知音,更见到了那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中渴望的自我。更甚者,石头固有美丑之分,质量上乘者如美玉,自然人见人爱;形貌粗鄙者如顽石,也未必不得人欢喜。精细机巧、浑厚朴拙……何为最美?这暗合了赏石者的情趣与品格。即便米芾先生总结的“瘦皱透漏”相石四法,也未必符合所有玩石人的审美。追逐个性与放飞自我,从来都是人心最奢侈的渴望。
摆在雅室里的艺术石只是石头世界的一枝奇葩,犹如摇曳多姿、曼妙多情的水色女子在广厦华庭中走秀,美则美矣。而更多的美与力量,在缤纷世界中登台亮相。高山旷野、大漠孤烟,那些雄立的“记功石”足以担纲阳刚之美,引领历史的风骚。
公元前119年,少年将才霍去病在“漠北之战”中杀敌俘虏七万余众,于狼居胥山祭祀天地后凯旋。历史的篇章总是由孤勇者书写。公元前89年,车骑将军窦宪盛装出场,大战北匈奴,于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从此匈奴远遁,北方边境得以“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封狼居胥、燕然勒石,刻满功绩的大石碑在悲风黄沙中威风凛凛,历经两千年洗礼膜拜,终究湮没于尘埃之中。唯有煌煌青史留下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生命强音,让世代英雄为之动容。
赤壁之战后,孙权迁都南京,重筑石头城以据守长江天险。冰冷的石头对抗着刀光剑影、潮起潮落。繁华落尽后,大唐安史之乱爆发,一位喜欢把玩石头的文人踽踽独行于寂寞的石头城上,发出“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兴亡之叹。看来,不朽的从来不是石头或一座城,而是鲜活的生命、丰富的思想,以及由此创造的历史伟业。
能让国祚永存的是什么?宗教、文明、科技,还是法律道德?世界上最早的法典《汉谟拉比法典》被刻在古巴比伦石柱上,向神明宣誓世俗的规章。而卢梭却在《社会契约论》中疾呼:“一切法律之中最重要的法律,既不是铭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刻在铜表上,而是铭刻在公民的内心里。”同理,当虔诚的信徒拱手揖拜一尊石像时,信仰之翼早已飞翔在石像之外。
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因得罪了诸神,被惩罚往山顶推动一块巨石。巨石即将到达山顶的那一刻,便会滚落山脚,如此周而复始,永无终结。在神话中,西西弗斯是足智多谋的聪明人。那么在负重而行的苦难中,西西弗斯在巨石下的思考,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