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怀疑自己的脑袋里藏着一个废纸篓,专门收集他人随手抛掷的“情绪垃圾”。譬如周三午休时,同事分发橘子时对我微妙的停顿;或是雨天里,快递员被泥水溅湿裤腿后的叹息;甚至包括近二十年前,数学老师用粉笔头敲击我课桌的节奏——这些记忆的碎片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如同老式放映机卡带般,咔嗒咔嗒地折磨着我那失眠的大脑。
小学三年级时那场“作业失踪案”,至今仍在记忆中巡回展览。那时的我,如同偷油的老鼠,战战兢兢地谎称作业本不慎遗失。班主任的眉毛瞬间化作两把悬空的利剑,教室里爆发的哄笑仿佛灼烧着我的耳垂。三十岁生日那天,母亲在电话中提及身体不适,而我正被稿件进度逼得焦头烂额,脱口而出的“多休息”生硬得如同冰箱中的隔夜馒头。挂断电话后我才猛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然活成了当年最讨厌的“不耐烦大人”。这些糗事本应随时间流逝而被深埋,却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
有人称此为神经过敏,我却觉得更像是腌渍酸菜的过程——将生活中的尴尬、愧疚、难堪层层叠放进陶缸,再用名为“讨好型人格”的青石板重重压下。每当有人皱眉,我便仿佛听见缸内“咕嘟咕嘟”泛起的气泡声,酸涩的汁水漫过心头。无论是清晨对爱人言语的冲撞,还是工作忙碌时的疏忽,抑或是聚餐时忘记给长辈倒茶,它们都是那泛起的泡沫,提醒着我内心的歉意。
心理咨询师认为这是我过度敏感的雷达在扫描生活,而我却觉得自己更像旧书摊前的老者,执着地收集着每一片承载着他人情绪的纸屑。一次在地铁上给孕妇让座,她道谢时眼角的细纹让我想起了大学时的班主任,那位总说我“太在意他人看法”的年轻教授,他当年审阅我的毕业论文时,是否也带着同样的眼神?
某天在公园偶遇遛狗的老大爷,他的哈巴狗正向每个路人谄媚作揖。老人笑骂道:“这狗东西,见谁都摇尾巴。”我愣在原地,突然笑出了眼泪。原来这些年,我也戴着隐形的项圈,对生活不停作揖,生怕被谁踢上一脚。那天傍晚,我在夕阳中大步流星——去他的察言观色,我今天就要当个横冲直撞的犀牛。
如今,我的心理废纸篓已学会垃圾分类。那些真正重要的歉意被装进檀木匣,无谓的忐忑则被扔进碎纸机,剩下的尴尬瞬间则被晾晒在阳台上,等南风路过时顺便带走几片。昨天在超市不慎撞落一包方便面,清洁阿姨摆手说“常有的事”,我竟没有在脑海中反复播放事故现场。结账时发现多找了零钱,我理直气壮地退还,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十三岁的自己在记忆深处轻轻鼓掌。
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某种平衡之术,既要避免成为浑身是刺的刺猬,也不能成为任人揉捏的橡皮泥。就像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枣树,尽管被风雨扯得东倒西歪,但最终还是结出了甜脆的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