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相艳
李子先生离开我们一年了。一年前，当这个消息传来，内心瞬间有如钝物重挫般沉痛。虽然生死无常，须是坦然面对，但依然觉得这个正直又好玩儿的老头，可以再多些于世张扬，与他宠溺的那些阿猫阿狗们多享受些春光日暖、琐碎尘凡。
李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沧州文坛上不可回避的人物，他与《无名文学》彼此成就，快意春秋。彼时，我尚愚劣顽童，不知文学何物。所以几年前与李子先生偶然相识，也算人生机缘，实属美好。“八十老翁少年心，运河浸润赤子情”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随着交往增多，愈发觉得他是个好玩儿有趣儿的老头，讲起文学来声如洪钟，眼中闪光，手舞足蹈，滔滔不绝。以致每次去探望，从来对文字不感冒的爱人都以替我开车为名，抢着要一起去；在节日来临前一遍遍催着我“该去看看李子老师了”；甚至在李子老师腿骨折住院时，抛开我独自淘了独家秘方跑到医院去看望。我想，这不仅是文学的魅力，更是人格的魅力使然。
80余载的光阴，凝结成缕缕情思，流淌成笔下饱含乡土气息的至情文字。作为大运河水滋养出的沧州作家，李子把运河两岸的世相百态写成一个个故事，也把自己写成了一本耐读的书。与李子老师交往，读其书、闻其言，就是进行一场穿越时光的阅读。
李子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绝不受气，但绝不做任何亏心事。没有小辫子可抓，我天不怕地不怕。”耿直的性情决定了他不折不弯的做事风格。上世纪 90 年代初，名片刚刚兴起，单位给李子印了满满两盒。他看后说：“我要这玩意干啥？我若有真才实学，作品足以证明，要它何用？我若无才无学，要它何用？”三下五除二，把名片全部扔进垃圾桶。李子直，直得不圆润，直得太性情。某年，新年临近，单位从南运河拉来一车鱼作福利。这个鱼怎么分呢？李子走进分鱼场地，见鱼一堆堆早已分好，尺来长的大鱼被分成若干堆，鹤立鸡群雄踞一旁；巴掌大的小鱼被分成若干堆，一字排开。李子一看心里明白，故意走到一堆大鱼前说：“这堆是我的了。”分鱼人面露难色。于是他又走到另一堆前说：“这堆是我的”，又被告知不可。如此三番，李子看火候到了，大喝一声：“这鱼分得不公平，谁说当官的就要多分鱼、分大鱼，谁给的特权？”
“可是这鱼有大有小，怎么分呢？”
“怎么分？不好分，我给分！”李子说罢，找来一把菜刀，叮当一顿，把大鱼全都拦腰斩断，保证每一份里都有大鱼。大小搭配完毕，把刀一放，朗声说道：“大家拿吧，剩下最后一份是我的。”
这倒颇有些魏晋风、民国范儿。洒脱不羁，不囿于世故，李子之直，可见一斑。
因为正直敢言，故其文有胆。作品《啊，干枯的河》一经发表，引来争议无数。因其直接对当年轰轰烈烈的海河治理提出不同意见，家人都对这大胆的表达捏着一把汗。直到得到上级领导肯定，其子才放心地说：“爸爸，您这一篇文章，要在过去说不定就给咱家惹祸了。”
“作家要有良心，要敢说真话。我说的是真话实话，有什么可怕的？”
谈起往事，李子老师依然锐气不减，且能让听者产生强烈的共鸣。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当如是。
交谈时，有时候阳光会跳跃在他额头的皱纹里，探寻着岁月的宝藏，一件件往事在新的时空重新开封，飘逸出酒的醇香。
因为善良与爱，让生命丰润而美好；因为慈悲与关怀，让李子老师从近乎不通世情的凌厉文人变成一个谦和多情的邻家智叟。第一次去他家，印象最深的是一进门口处摆着两三个狗食盆，内厅门口处有喂猫的小碗。以为老人家养了多少宠物，后来才知全是给小区流浪猫狗准备的。
“我见不得它们挨饿受冻的样子，隔几天就买几十块钱的鸭脖鸡骨头，在冰箱给它们备着。它们饿了就会来敲门。”一说起他的大黑、小黄、老黑、土豆……李老就笑逐颜开，滔滔不绝：“老黑傻得疼人，土豆心眼最多，有段时间不来了，我以为走丢了呢，可突然有一天它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原来它上邻村找对象去了，还在那安了家。这不，领着老婆孩子回来显摆了。”
我忍不住发笑，一只狗子的纯生理需求，怎么到了李子老师的眼里就这么生动多情了呢？一个作家观察世界的角度，暴露了其性格最真实的一面。
因为性本善良，故其文有情。《羊》《蓝靛颏儿》《猫的故事》《柳七和狗》《土豆》等，在这些以万物生灵为主人公的作品里，你能发现一个有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开满真善美的鲜花，种满悦纳万物的种子。
当刚直的性情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其人可读，其文可赏。小说《最后的阴阳鱼》于无声处展现人性之刚；《羊》因流溢而出的生命之爱，入选《河北省新中国成立四十周年儿童文学卷》，当属实至名归。
所以，当读《心祭》流泪时，一切都那么自然。一个对阿猫阿狗有情有义的大丈夫，焉能不善待自己的结发老妻？当读《热土》而热血沸腾时，又释然而笑，一个有故事的人，怎么会不以饱蘸爱的笔墨在故乡的水土上讲故事？作家都是会讲故事的人，可这些仅仅是故事吗？运河弯弯，情丝飘扬，仅《运河弯弯》《运河风水》《运河情丝》三部集子，就洋溢着作者对大运河的偏爱与执念。这种执念，恰源自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对故乡，对养他长大、润他才情的大运河的深深热爱！
少年新郎，艰难求学，文学逐梦……锦线穿珠，我随着文字的牵引，把这些故事缀连成篇，勾勒出一个至情至性的世界。文胆剑心，使其文刚柔有度；春华秋实，让其人如一株硕大的银杏，静静地接受时间的翻阅。只是这棵金灿灿的大树，终究融入了他所挚爱的土地，融入了他笔下美丽多情的梨花屯。
大运河越来越美了，一辈子写运河故事的李子老师，当泉下有知，另启华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