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小时候,老舅讲话总是轻言细语,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一脸慈祥,从没见他着过急。
老舅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兼老师,但乡里乡亲都习惯叫他赵老师。学校坐落在村中心,门对着池塘,一个大院里五六间房的样子。一块块两三米长、不规整的厚木板,用砖垫起来,就算“课桌”。一排“课桌”能坐六七个学生。坐椅是形色各异的小木板凳,某个凳子腿坏了,垫着几块砖头作支撑。两块黑板,东边墙上一块、西边墙上一块,房间有限,学生又少,一个年级十几、二十人不等。便“优化”教室使用,两个年级共用一个教室,中间为线,二年级面向西侧黑板,三年级面向东面黑板。二年级老师讲课时,三年级自修,反之亦然。
我在邻村枣园里上课,不记得为啥事与同学小乐子吵起来,“一怒之下”背起书包步行十几里路来到老舅家。怕挨责骂,谎称学校放假了,直到班主任吴桂兰老师不知道通过什么线索到家里找人,“谎言”才被戳穿。那段时间,就在老舅家“安家落户”,并堂而皇之地上起学来。
我当时大概上三年级的样子。临时插班,与其他同学一样,上课时面向东面的黑板。
老舅是学校里最忙的人。五个年级,只有三个老师,每个老师要教多个班、代多门课。老舅除了教课,还要提前到校,打开教室窗户通风,保证空气清新。放学后总是关好窗户,室门落锁才离开。晚上还要批改作业,准备好第二天的授课教案,直到很晚才休息。
虽然设施简陋,但同学们学习热情高涨,上课认真听讲,及时完成作业。课间休息时,一窝蜂似的在土院墙围拢的院子里嬉闹,一听到上课铃声,马上飞奔进教室,正襟危坐,开始学习。
学校经常组织义务劳动,有时帮助生产队薅草,有时为村里垫土平路,有时去地里捉虫。一次,老舅给我一个罐头瓶、一根小木棍,让我和同学们一起,到东洼黄豆地里捉豆虫。老舅和老师们指导着如何操作,我也学着老师和同学的样子,用木棍把遮住垄的浓密豆叶拨开,寻找趴在豆枝上的豆虫。一会儿,听到身边同学的惊呼声,转头看,果然是同学捉到了豆虫,于是更加细心地边拨、边走、边寻,很快发现了一只,用小木棍慢慢挑起,放进空瓶里,拧紧盖子。突然遇到小片豆秧被略黄的细丝层层缠绕,木棍根本拨不开。老师说,这叫“嘟噜丝”,也就是杜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诗中的“兔丝”,学名“菟丝子”。不必管它,自有大人来解决,耐心捉虫即可。那次可谓战果丰硕,不到半天时间竟然捉了十几只豆虫。回家后,拧开罐头瓶子,倒在地上,姥姥和老妗子饲养的十几只鸡一哄而上,迅速啄食。手指大小的豆虫,鸡用尖尖的嘴啄起,一甩头就吐噜下肚。一物降一物,惊奇极了。
老舅和其他老师们一样,工资是生产队的工分,年末根据工分再计算折合成粮食或一点现金。
在老舅家的一大收获是读了许多书,有些书页间还夹着老妗子的鞋样子。书被放在东屋土炕高墙上的一个大木板箱子里。我站在被摞上勉强打开箱子盖,拿出书来,读完后再按原来顺序悄悄放进去。记得《西游记》《水浒传》等都是这样读的,《三国演义》看不大懂、《红楼梦》啰哩啰嗦没细看。长大后才细读了《三国演义》,《红楼梦》则只是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就置之高阁了。后来老舅说,知道我爱看书,特意把叠好的被子多摞上一床,好让我够得着箱子拿书。我吃惊感动之余不禁些许汗颜,本以为“窃看书”天衣无缝,结果是被引导的。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几个月。不能长久赖在老舅学校上学,只能又回原学校继续读书。每年过年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到老舅家拜年,老舅依然那么忙碌。送走一批学生,又迎来一批新生,有的老师转岗了,新的老师又来了,但老舅依然年复一年兢兢业业地做着校长和教师,从来也没听他抱怨过什么。
去年临近春节,我到老舅家拜望。80岁的老舅,精神很好,和我言笑晏晏。恰遇一位长辈也在,他笑着说,书朋(老舅的名字)可了不得,国家都发证书了。翻开证书,上面写到,从事乡村教育满30年,为我国乡村教育发展作出积极贡献。上面盖有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的两枚鲜红印章。
老舅笑着说,证书不只是我有,超过30年教龄的乡村教师都有,我做教师33年、校长近30年。赶上了好时候,最后按退休待遇,现在月月领着退休费,其他时间帮你表弟打理承包地,衣食无忧,一切都很好,非常感恩党的好政策。
这位长辈在一旁啧啧称赞,你老舅不光学生教得好,桃李满天下,哪个行业都有,书法也好,人更好,村里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帮忙。有一次下雨,我来串门,你老舅和老妗子正帮着外出打工没回来的邻居收晾晒的玉米,自家的玉米还淋着雨,值得你们好好学习。
老舅说,嗨,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说他干吗?
我望着老舅略显花白的头发和岁月给予的皱纹,心中十分敬佩。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像老舅这样的乡村教师们,都是民族的脊梁。